《都柏林人》

Mar 7 2023 · LastMod: Mar 7 2023

我在高中时代虽然也算是相当沉迷文学,读过一定数量的文学,却从未对历史和社会有过多少关注。虽然日后在了解世界各地各时代的历史和社会面貌时会回忆起约翰·克利斯朵夫在巴黎遇上的理直气壮声称“我才是布尔乔亚”的工人乡民,想起阿德里安·莱韦屈恩父亲的化学实验和传家的精装圣经。当时从文学作品中获取的往往是破碎、模糊的印象,难以捉摸的感受,对弥漫在人间的普遍的情绪和精神状态的某种直觉把握。文学,诗歌、小说,首先是光影、色泽,有金属质感或者粗糙而具有泥土的气味,首先是色彩、感受,令人激动、令人忧郁、令人感叹,等等。 有人会说这种感受本身才是永恒、普遍而珍贵的,我自己也时常会怀疑自己带在身上的那些历史知识,那些瓦解着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并不断瓦解着语言和教育所构造的牢笼的嘲讽和几乎犬儒的不信任,是否在使自己日渐迟钝,越加适宜分为自己曾将他人判入其中的类别。

第一次读乔伊斯的这篇短篇集就是在高中。可能是高一,可能是高二,无论如何都至少十年了。当时它所留下的印象也自然是潮湿、昏暗、阴郁但又莫名地感伤,即使在已成为社交场合的宗教活动的庸俗中也闪烁着莫名的微光;同样自然的也是当时对他人那些学院气质的典型文学评论的不屑,他们动辄“精神史”“中下层人民生活”,总会让感受精细的人有被冒犯之感。但如果当下让我对这篇短篇集做出短小的评价,我想我也会首先强调这些所谓“学院”的视角。

乔伊斯写过史诗,《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是货真价实、无可争议的史诗。《都柏林人》虽然并不好说算是史诗,却展现着,或者说暗示着不亚于史诗的浩荡;如果《细雪》是史诗,那么《都柏林人》也无法不被归为史诗。《细雪》和《都柏林人》有细微但深刻的相似之处:有寂静的一夜过后从窗外传来的扫雪声,有二月末倒挂着的冰锥吐出的第一滴水珠在地表破碎时的晶光,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在枝头树叶轻轻的颤抖。它们都试图通过捕捉空气中几乎不可感知的波纹和浪花的痕迹去把握过去和未来相遇的此刻那作为种子、作为潜能,在凋谢、败落中仍然微弱地震颤着的心脏的跳动。把握它的跳动,被它激起、搅扰的空气的悸动。《细雪》这样讲述着死亡,描绘着江流如何典雅、无声地汇入大海,描绘这颗心脏的跳动如何在通往彼岸的火车里沉入雨帘后的梦境。而《都柏林人》在试图去把握,在寻找它搏动的生机之所在,躲开鬼火去把握黑暗中闪烁的火光的本质,再怎么微弱的火都在至纯地燃烧,试图把握、抓住、牢牢握住,直至令整个大地都在这颗虚弱、微小的心脏的跳动下震荡。

是的,爱尔兰的宗教正在沉闷中窒息,社会的运作日渐僵硬。中世纪的、地方性的、渴望着独立的天主教爱尔兰不仅在新教英国的殖民扩张下丧失着语言和神话,还在自身的漩涡中窒息着,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麻木着。虚伪的礼仪、虚假的情感、滑稽的演讲、狂欢作乐、令人丧失灵性的讲道,从出生伴随到死亡。生活本身和天主教会已经被衣冠楚楚、礼貌有序的绅士们和好天主教徒们埋葬。 可空气中、海浪声中、圣礼的奥秘中、都柏林的音乐声中,仍然能听到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因为绅士们和好天主教徒们虽然麻木却又和善。要把握它,首先需要理解它、看到它,需要理智之光照耀,需要顿悟。而达成顿悟所需的是时间的凝聚。于是时间就这样在文字中凝聚起来,在当下碰撞。这就是《都柏林人》所做的:使一层时间覆盖另一层时间,直到形式本身透亮地展现在眼前。 自童年到成熟,从家庭生活的琐碎到滑稽又凄凉的公共活动中若隐若现的沉重和忠诚,遵循托马斯阿奎那的美学、如同托马斯阿奎那冷静而超然的写作般展开的文字对爱尔兰土地上的人和建立、维持了这个国度的罗马天主教的若隐若现的嘲讽在暗处被光亮打湿,直到同情的微光漫溢出彩窗映出一丝没有温度的温和,疏离的、经院式几无生气的叙事最终在不够真实、不能称作彻底的存在褪去,生和死以其真实的样貌回归的雪夜消散。

那些所谓精细、细腻的、难以觉察的情绪和微小的波澜,至少对于二十世纪初的人来说绝非普遍情感和体验。它们是昏暗中暧昧的,不知暗示着什么的暗淡、粘稠的霞光,等待着什么。可能在等待日出,可能在等待死亡。 帕涅罗佩在纺织机前正等待尤利西斯归来,凯尔特的薄暮中霞光也挂在树梢、附着在潮湿的墙壁上,纺织着厚雾,等待彻底的夜和夜过后的日出。

《都柏林人》是《尤利西斯》的先声和预兆,是未来的英雄在启程前的迷途。这里没有烈火、硫磺、毒气的试炼,没有炼金的黑烟和熏臭也没有诡异的仪式,但世代如落雪,浩大而绵延,呼唤着——

尤利西斯啊,凯尔特的精灵们醉卧在街头、躺在酒馆吧台上,在车夫和水手的肩头跌跌撞撞、恋爱的年轻人的呼吸中昏昏沉沉。凯尔特的精灵们在布尔乔亚家庭的钢琴声中化作死者的面容,以雪的姿态落在墓碑上,生者和死者都在时间中降落,所有精灵都在时间中降落,叹息着、等待着。你什么时候才会启航?从你的梦中醒来吧,你的父国正在窒息中瘫痪。

尤利西斯,是时候启航了,待你漂游十年回乡,去毁灭、去破坏,这漫无边际、浩浩荡荡的雪,这连接这所有生者和死者的雪,也将化作春天,在帕涅罗佩拉开的雾的灰色窗帘后闪耀柔光。